《浮生渡昭世（十三）》
晓芙开始盘算着将师父换出来后何时自尽，杨逍拿走的是他送她的生辰礼物冰花芙蓉玉，可他不知道的是，昨夜他划伤自己脸的那根簪子她一直放在身上，本是觉得他为她做过的所有事都该被她小心收藏的，却没料到现在竟能派上用场。昨夜浸染过他的血，今夜再浸染她的血，十八年前的这一天她无可奈何地来，十八年后这一天她无可奈何地死…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让她咬舌自尽她还不知道咬什么位置才能干净利落地彻底死掉呢！
杨逍急火攻心，只来得及看一眼范遥，全身上下立刻便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席卷倾覆。他紧张地攥住拳头，双目猩红地盯着灭绝师太，掌心里是不断渗出的冷汗，上下牙关格愣愣地打着颤，隔着厚厚的冬衣他竟然听得见自己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他第一次无比希望自己算无遗策…他不能失去晓芙，绝不能。
正在纪晓芙计划好了结自己的时间准备抬眸的时候，正在她走完所有的台阶、到达分割一切的汉白玉栏杆前，“哗”的一道鲜血洒到了灰白的栏杆上和她素色的衣服上，猝然间她脑子里轰隆一震，猩红滚烫的血像无数霍然直戳眼睛的针刺得灼得她眼前一片黑暗。
晓芙不管不顾地扑到师父倒地的地方，杨逍从高台跃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六大派见灭绝师太自尽立刻蜂拥而上与元兵再次混战起来。
晓芙像是被一浪接一浪的血潮冲得跌坐在了地上，惶惶然抱着灭绝师太的身体，她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捂住她的伤口可是血咕噜噜地直往外冒，她只摸到了师父脖颈间被倚天剑割开的齐滑凌厉的剑口。她的泪籁籁如雨下，她从没有见过有人鲜血淋漓地倒在她怀中，更没有想过这个人是她的师父，她惊惶地喊着，“师父…师父…师父…不要…不要死…晓芙不要你死……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不信我？…我从没有想过害你…也…没有…想过害峨眉…你为什么不信我呢…我…我一直记得你的教导…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恶事…我不是魔教妖人…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啊？…”
她的身体颤抖地像筛子，再后来气堵声噎得她已经说不话来，只能靠着师父的额头沉默地痛哭流涕，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也染满了她素色的衣裳。
王保保见自己这一方再无倚杖，觉势不妙，传令道：“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的号令，突然见东南角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喊道，“小王爷！王府失火了！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今日调进万安寺太多兵马，此刻王府守卫根本所剩无几，他关怀父亲安危也顾不得擒杀叛贼了，立刻下令撤兵。随着他的一声长喝，元军齐齐后退，瞬间如潮水退离沙滩，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死尸断肢…
杨逍回身看着坐在地上将脑袋贴在她师父面颊上的晓芙，她的身子从一抖一抖渐渐变成一动不动，又单薄又脆弱。他仿佛是看见了幼年的自己，骤然失去双亲时也是她这般无助的模样，沉浸在曾经拥有的温情里久久不愿面对现实。
用倚天剑自尽，不管晓芙的速度有多快、不管她离灭绝有多近，她抱到的都只会是她师父的尸体。他曾对晓芙说过，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师父的人，她师父中了朝廷的奸计，落入恶徒手中，自觉一世英名付之流水，要不是晓芙想办法立规矩救众人出塔，她连塔都不愿出情愿烧死在上面。少林、昆仑、华山、崆峒把灭绝扔下来肯定是逼迫不成便动了手，只怕那个死尼姑在塔上受的侮辱嫌弃比刚刚六大派在广场上说给他和晓芙听得更加不堪。晓芙没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当面骂过自然不知深浅，他自己被指着鼻子骂过十分知道他们的厉害，再加上她师父下了塔还被元兵挟持去，灭绝将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一张老脸在徒弟面前被蒙古鞑子、被六大派、被明教踩过碾过无数次，当然恨不得早死早超生了，能死在倚天剑下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只是晓芙…他对她就像着了魔一样。她泪流满面的时候，他拽出她手里的簪子的时候，她对他说出那些道别之语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被她牵动着，把她为了她师父离他而去、为了他为了明教宁愿自尽也不肯让他为难的事情当成了她和他最终的结局。他明明知道她师父不等她就会自尽的情况最有可能发生，可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成一团，恐惧着万一晓芙替换成功了他该怎么办，他太害怕永失所爱了…太害怕失去她了…
他有想过点了她的穴道强行将她带走，那样也能保住她的性命，但她会一辈子活在痛苦里，再不愿给他半点可能。
他想要她的身也想要她的心，一颗健康的、只容纳得下他一个人的心，他要赌。
他若成全她最后一次，那便是现在的结果，她师父自尽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他还有机会医治她的伤口安慰她的难过，今夜过后她和他再无阻碍，正邪双方的壁垒会被打破，她的师父也将尘归尘土归土…
若是她师父不肯自尽，那他只能破釜沉舟了。他已经用眼神暗示过范遥，当着六大派的面造谣。之前打架时遥弟将拿解药的过程和他详述了一遍，遥弟为了取得鹿杖客的信任谎称灭绝师太是他的老相好、还将二人的私生女藏进了峨眉弟子里，灭绝师太清白受损又有口不能言也能气得自杀。要是老尼姑还是不肯死，他只有用弹指神通让剑歪一下送她上路了。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晓芙的性命还重要，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么她怨他、恨他、不爱他、不与他在一起都好，他只求她好好活着…
幸好现在的结果是所有可能的结果中最好的一个…该死的人死了，他的所爱还活着。
他知道晓芙现在很痛苦，只是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帮她把灭绝师太留在她心上的腐肉剜出来。他在谋划推算之时云淡风轻，甚至这些结果须臾之间便能在脑海中成形，天意、人心、局势全都在成全他、帮助他，他只需要站着一动不动，看着晓芙接受一场“治疗”就好了，他的妻子会活下来，他的仇人会得到应有的下场。他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可他算漏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像是小时候全家遇难时在茫茫大海里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海水，又苦又涩。天下间从没有十拿九稳毫无风险的事，在晓芙被命运的漩涡拖卷进去的时候，她哭着笑着和他告别，他的明尊他的理智笃定地告诉他，她会平安回到他身边的，可当那白茫茫的浪花吞没掉她的时候，他心慌意乱，恐惧那万分之一的机率：她再也回不来了、他会永远失去她，当命运按部就班冷漠地剜去晓芙心上的那块肉，哪怕是腐肉，哪怕他了解一切都是为了她好，然而只要她一疼一哭一崩溃，他恨不能以身替之、以心受之，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向来流血不流泪的他恨不能哭着跪着求命运对他的妻子手下留情…
杨逍踟蹰了半刻，眼眶里因恐慌和心疼涌起的红潮已尽数逼退，他将手中没用上的石子碾碎化于无形，他的心思断不能让她知晓一丝一毫…他清除痕迹后半跪于晓芙身后揽住了她的腰，胸膛强势地覆住她的后背，他感受到她的身子突然一颤随后又温顺地窝在他怀里，只还在打嗝似地抽噎着。
他有些放心了，她并不知道他的想法，更加没有生他的气，她还是很信任他依赖着他，除了悲伤巨恸后的那些生理反应，其余皆像睡着了的小孩般不再哭不再闹，他温柔地贴在她耳边说，“晓芙…有些事不是人力能阻止的了的…峨眉的人来了…你放手吧…”
晓芙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恍恍惚惚间听到了感知里最为熟悉的声音，如深陷梦魇却被最关心她的人娓娓唤醒…
他瞧着她的神情，像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哭累的小姑娘愕然被人打扰，长泪满襟，眼眶红肿，眼神哀绝，脸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额角的发湿湿地沾在脸上…狼狈极了…他心疼地搂住她。她疲惫的身子虚软地歪进他怀里，她的胳膊垂搭着，那人遗留在她手上的血液似有千斤重，压得她整个手臂都抬不起来，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喃喃道，“傻丫头…”
蓦地一道尖利的女声刺耳地响了起来，“纪晓芙都是你，你若不是和魔教妖人苟且，师父怎么会不愿意让你救…”
她还没说完，凄厉的惨叫声和“砰”的撞击声便交杂在了一起，丁敏君被范遥踢飞撞在了元兵堆叠的尸体上。
范遥嘲讽道，“你算哪根葱，也配来说我嫂嫂？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嫂嫂亲手将灭绝师太毫发无伤地交到你手上，离开之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千万找人来替她解穴…你师父被挟持时见不到你的人影，死了倒知道推卸责任了！你的错凭什么让我嫂嫂来背！今夜我大哥、我嫂嫂还有我为了让你们脱险可谓尽心尽力了，你获救下塔半句谢谢也没说过，魔教妖人倒是张口就来，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猖狂，当我们家、当我们明教好欺负吗？”
众人这才知道纪晓芙将灭绝师太交给了峨眉大弟子，师父确实应该交给大弟子，虽然丁敏君叫他们来解穴他们也不会理睬她，可她不叫就完完全全是她的过错了，在场诸位都是各门各派中地位尊崇的高手，皆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精，谁猜不到她急于立功不想给师父解穴、想让师父被动地承她救命之恩的心思…一时间也没有人为她说话，他们可不敢再得罪明教了。
丁敏君的唇角流出一股股鲜血，显然是范遥那一脚踢得极重，她却仍然嘴硬道，“谁要你们救！是这群人逼我跳的！”
范遥仰头大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好哇！你不需要我们救！”他偏头向后指了指，“喏——看见没？万安寺还烧着呢？你不是硬气的很吗？愿意被活活烧死的吗？机会来了！你自己跳进去！也算我们没救过你！你师父刚好死了，你正好下去追上她，看她原不原谅你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她的性命！”
范遥说完便拎起丁敏君，拖着她往还在烧的大火中走去，丁敏君哆哆嗦嗦地拒绝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范遥嫌弃地扔开她，轻蔑地笑道，“我看你也不敢死，我拿解药给你们峨眉派，骗你们是毒药逼你们吃下去，你吓得那样和现在一模一样一样…真是丢人现眼！”
杨逍见范遥给晓芙出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轻声哄着晓芙，“我让峨眉的人来拿走你师父的遗体…”
“……”
“你不说话便算做你同意了哦？”
“……”
这时峨眉派一个差不多十岁的小姑娘站了出来跑到纪晓芙的身边，“纪师姐，你别难过了，师父在塔中已将掌门铁指环传给了我也交代了身后事，她在塔中就和我说过了，今番遭朝廷侮辱她早已不愿出塔…师父并不是因为不愿被你救才自尽的。”
师父存必死之心不愿意下塔是因为被朝廷侮辱…不是因为记恨她吗？晓芙迟疑了片刻推开了杨逍，目光找寻着这个小姑娘垂在身体旁边的手指，确实带着掌门铁指环，她不是安慰她，她说的是实话。
晓芙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杨逍见状还是将峨眉派别的弟子请了过来，这位自认是峨眉掌门的人身量太小抱不动人，还是让别人来比较合适，他自己反正是不会动手的。
杨逍安排好灭绝师太的尸体，范遥随后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了。”
……
杨逍蹲下来想抱晓芙，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乌黑的眼珠在一片蒙蒙的白雾中迷惘地滚动着，恍恍惚惚地颓然道，“我自己走罢…”
“晓芙…”他轻唤了一声，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都涣散掉了，他扶住她软塌塌的肩膀又问，“晓芙，你还记得后来的我们吗？”记得后来的我们曾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峨眉因为你师父止步于江南小筑、止步于蝴蝶谷，从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阴阳相隔。
晓芙感觉自己的脑袋沉沉的，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两眼呆呆地盯着他的胡子，须臾之间回过神来，开始回应他，“杨逍…我可以自己走的…”
“你别逞强了。我差点以为…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晓芙明白他的意思，他差点儿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想扎扎实实地抱她在怀里才能安心。她顺从地伏向他的肩头，累到极致却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大片大片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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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说明白，再解释一下。
阿逍知道灭绝很大可能会自杀，但万一她没有自杀，晓芙用自己替换成功了，他就要永远失去晓芙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怕。
晓芙跟他告白的话，让他内心的恐惧不断在加深，他渐渐地不理智了，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成了他和她最终的结局。
他为什么放她去，因为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真正无法转圜的时刻是倚天剑从灭绝的脖子上卸下来架到晓芙的脖子上。
阿逍先是希望以后晓芙能够快乐地和他在一起，如果快乐太难，那他想她平安地活在世上，不管她还愿不愿意和他一起。
如果他点穴强行把她带走，灭绝最后肯定是死。而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救灭绝的机会，有人因为她和他的不作为死了，那么晓芙以后都不会和他在一起的，所以他不能点穴强行带她走。
如果灭绝没有自杀的话，真的快要无法转圜了，那么他会让范遥逼灭绝自杀或者自己动手杀了她，当然了这两种办法晓芙还是不会和他在一起了，不过只要晓芙能够平安无事，他也不怕做个恶人了。
点穴带走是下策，到快要无法转圜的时候参与到灭绝死亡这件事里来是中策，放晓芙去让她尽了自己的最大的努力去救师父而自己最终也没做成那个坏人是上策。
他放她去，赌一赌，成功的话，他可以不用自己动手就解决了灭绝又可以让晓芙以后能安心地和他在一起。他依然是她心里那个最好的杨逍，永远成全她。所以他把手里的石子清干净了，是因为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能让她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有多坏。
是腹黑的阿逍！是蔫坏蔫坏的阿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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